長大的時刻

生命裡，我經歷了許多長大的時刻。

第一次發生在我小學五年級。我的妹妹珊珊跟我念同一個小學，但是比我小三屆。我們通常不會一起回家，因為不同年級放學時間不一樣。但是我們放學後都會到奶奶家，待一個下午，直到爸爸媽媽下班為止。

在某個只上半天課的中午，我回到奶奶家了，珊珊卻遲遲沒到家。我知道珊珊最近交了一個新朋友，有時候放學時會去朋友家玩，所以我不以為意。但是奶奶擔心極了，但是她又要煮飯又要顧家，平常像天使一樣溫柔寵我的她居然氣急敗壞地叫我出去找妹妹。

我：「我們家附近這麼多條路，我要去哪裡找？！！她等一下就會回來了啦！」

奶奶：「不行！萬一你妹妹不見怎麼辦？你出去找！」

我：「這麼多路這麼多公寓我要怎麼找啦！！」

奶奶：「你就沿路大喊你妹的名字去找啊！」

我：「這樣很丟臉耶！！」 奶奶：「不然你有別的方法嗎！」

我詞窮，只好乖乖出門。

我家住的不是有邊界的社區，也不是可愛的小村里，而是巷弄盤根錯節的台北市。基本上要出門找妹妹，就是一個毫無極限的概念。

但是我別無選擇，只好沿路大聲的喊：「珊珊～！珊珊～！林珊珊～！」大路走完，走到小路裡繼續喊。

路人紛紛側目。青春期的我走在路上真的尷尬死了。這年頭哪有人還在沿街用大叫的方式找人的啦！奶奶的方法可以適用於民國五十年代的鄉村，可是我們現在是在車水馬龍的台北市啊！

從此我知道，原來長大，是對於自己不想做的事情，可以硬著頭皮、厚著臉皮去做的能力。找不到簡單的解決方法，或是聰明的解決方法，如果是重要的事情，即使不舒服，也要去執行。

「珊珊～！珊珊～！林珊珊～！」

我在大街小巷喊，希望不要遇到認識的同學。

「珊珊～！珊珊～！林珊珊～！」

有些小巷我都已經走第二遍了，裡面的居民會探頭出來罵我？

突然，妹妹居然從某個公寓陽台探出頭來，悠悠的說：「幹嘛啦～～我在同學家玩欸～～」

我心中的大石放了下，但是卻也崩潰的大叫：「奶奶以為你走丟了！你快點給我下來啦！」

妹妹晃晃悠悠的下樓，若無其事的跟我回家。我好氣又好笑。

所以，土法煉鋼還是有效。只要有心，鐵杵可以磨成繡花針。那請問妹妹以後可以不要再搞失蹤嗎！

另一個長大的時刻，是出國找工作的時候。

在美國，我面試碰壁到跟吃三餐一樣尋常。一開始開稍微有點玻璃心，覺得懷才不遇；當寄了幾百封履歷，參加了幾十場面試以後，對於那雪片般飛來的拒信，還有那面試官憐憫的笑容，都習慣了。走出辦公大樓，難過一會，搭車火車回到學校再繼續申請不就得了。我一直深信，只要一直努力進步，就會有走到的一天。

可是有一次，在一個銀行面試的最後一輪，聽到了讓我極度自我懷疑的評論。

我的最後一位面試官，是個年輕的分析師，看來比我大個幾歲，但是傲氣懾人。我擠盡吃奶的力氣表現，在有條理的回答財務問題時，也展現出想進這家公司的熱情跟決心。不過從頭到尾他只是看著手機，回回郵件，不正眼瞧我一眼。我讀過一些關於面試官扮黑臉的故事，心裡不斷安慰自己，這就只是個測驗，沒關係的。不過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在聽我說話的樣子，也讓我覺得奇怪：如果扮黑臉，不是應該要挑戰我嗎？可是他好像只是全然對我沒有興趣而已。十五分鐘過去了，他終於抬起頭，冷眼打量了我一眼，問我「你為什麼想來我們公司？」我把我準備好的，在學校跟校友練習過的答案說了一遍。話沒說完，他打斷我：「有些人就是生來不是做這行的料。」我不卑不亢的說：「我知道不是每個人都適合這一行，可是我有足夠的決心全力以赴。」他說：「這不是你能控制的。這有太多因素了，有些人就是可以，有些人就是不行。妳不要難過。」他露出了一個憐憫的，似笑非笑的表情。

出了這場面試，迎面而來的不是普通的拒絕感，而是一種強烈的懷疑、羞愧、絕望感。我是不是只是隻麻雀卻想要當個鳳凰？我很想不相信這個面試官，可是他說的感覺就是赤裸裸的真實。或許根本就不應該來美國唸財務？這麼久的努力都只是自欺欺人而已？

可是飯還是要吃，日子還是要過。即使懷疑自己，頭已經洗下去了，就不能回頭。長大就是，帶著這樣的自我懷疑，即使沒有答案，也只能一邊跑一邊努力figure out。這世界不會停下來等你，它不會說，噢讓我們現在暫停一下，Fiona正在經歷自我認同危機了，好可憐，讓我們停下來讓她好好想一想，休息一下再繼續吧。不管我心情多複雜，該面的面試還是要面，美國簽證的死限不會因為我的小劇場而延後。

所以，我到底適不適合這一行？我沒有走上投資銀行的道路，所以我永遠也不知道。

這又是一個長大的時刻：不知道也沒關係，人生大部分的時候，都是沒有答案的。

最近在公司，也經歷了許多糾結。在美國有了工作，也不免遇到玻璃天花板效應。我抬頭看著這個天花板：踩在上面的人跟我說：「我覺得你的個性就是沒有領導者應有的擔當」「你的技術能力太弱」「你技術層面太強，沒有考慮到非技術出身的感受」「你的email太短，不清不楚」「你的email太長，拖泥帶水」「公司發的性格測驗說你人太好，這種人通常不適合當領導者」「你有時候人不夠nice，讓人覺得難以親近」「妳太有佛心了，不是你的專案還幫忙別人，可見你不懂得安排時間」「這個專案雖然不是你的，可是別人需要你幫忙，你幹嘛不順便幫一下？」

我又陷入了無限的自我懷疑迴圈。我是不是本質上就是很有缺陷，所以總是搞不清楚狀況？是不是我太弱，所以打不破玻璃天花板呢？抑或是，其實這裡根本沒有玻璃天花板，我只是朽木不可雕也而已？

幸好，長大的糾結對我來說已經不是陌生人。我把這樣的時刻想成是發育時候的生長痛：愈是糾結，我愈可以趁機長高。

如果我可以在台北市的街道找到林珊珊，那我就可以在迷宮般的美國職場找到自己。

如果我還沒想到聰明的辦法，那我就用奶奶的方法，呼喊著自己的名字，無論如何，一定可以找得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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